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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德拉专题|周雪光:昆德拉《小说的艺术》阅读随记

本文转自周雪光教授微博,感谢周教授!



昆德拉《小说的艺术》阅读随记

周雪光



《小说的艺术》 米兰·昆德拉 著;董强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前些日子,捷克作家昆德拉去世的消息传来,引发了社会媒介上的一片怀念声音,其中最打动我的一句话是,对作家的最好纪念就是阅读TA的作品。虽然以前读过他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但已经印象不深了。于是借这个机会重温一遍,也听读了他的其他几部作品。最让我有感觉的是他的《小说的艺术》一书,仿佛是一位画家站在自己的作品前讲述其构思和灵感来源,将他的作品放到了欧洲历史和文学的大背景中,放在与其他作家作品的关联中。也许是经过了这个从感性(小说阅读)到理性(艺术解读)的转换,开化了一下我这艰涩的脑子,对昆德拉其人其思其作有了一点心得。

 

 

这本书里,最为打动我的是第一篇,作者眼中的塞万提斯和欧洲历史传统。昆德拉极高地评价塞万提斯,认为他的作品促就了伟大的欧洲艺术。“塞万提斯认为世界是暧昧的,需要面对的不是一个惟一的、绝对的真理,而是一大堆相互矛盾的相对真理(这些真理体现在一些被称为小说人物的想像的自我身上),所以人所拥有的、惟一可以确定的,是一种不确定性的智慧。做到这一点同样需要极大的力量。”  他笔下的人物,唐吉坷德,代表了一个逝去的时代精神,为激情驱使,不受世俗羁绊,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组织学家马奇用《唐吉坷德》作为在商学院讲授“领导力“课程的四大文学名著之一。学术人读昆德拉小说之谈,居然可以引起共鸣。为什么呢?是那种因为内心渴望而追求的“古风”。“古希腊哲学探询世界问题,并非为了满足某种实际需要,而是因为“受到了认知激情的驱使”。” 这让我怦然心动,这不正是calling的意义吗?

 

记得不久前和JohnM聊天时,他谈起多年前他在瑞典访学时的一段经历。在他的办公室门上贴着一张宣传画,上面有句话的大意是:学问有助于造福社会。John说,他每次看到这幅画都感到别扭。“我做学问,不是为了造福社会,而是为了贡献知识。我追问他这个念头的渊源,他稍许思忖后说道,这与西方宗教传统有关,知识与上帝联系在一起,为上帝贡献知识。我从自己敬仰的这些学术大师身上看到了唐吉坷德的身影。

 

 

作者在收入这本书的几个演讲和对话中,追溯了欧洲四个世纪以来小说历程中流过的重大题材:冒险、心理情感、历史、日常、非理性、时间、神话,等等。在作者的讨论中,各类小说被串联了起来,展现出人类(主要是欧洲)历史的演变,人与自然、人与他人,人与自己等关系不断演变,在这些演变过程中试图回答人的意义。 “这些小说家发现了“惟有小说才能发现的东西”:他们阐明,在“终极悖论”的前提下,所有的存在范畴如何突然改变了意义。” 

 

昆德拉认为,人性是文学作品的核心。走出神学的欧洲,现代世界不再有唯一的、神圣的真理,而是被分解为无数相对真理,世界变得模糊了,暧昧了,小说随之出现了。….. 小说艺术为我们揭示这个世界的模糊、暧昧、奇妙。

 

然而,如昆德拉所说,这个世界变得越来越被拘禁起来,被各种制度和社会秩序所束缚。作者的批评不无道理:科学的专业化、精细化,导致“对存在的遗忘”。在这个过程中,人被隐去了,被遗忘了。在现代社会中,科学技术在延伸我们的触觉的同时,又把我们套牢。“似水年华”不再,更多的是各种制度束缚着人们,如卡夫卡笔下的那些人物所经历的那样。也正是在这个背景下,我们怀念唐吉坷德,那个敢于与世俗作战的痴人。

 

 

我意识到为什么以前自己难以读进昆德拉的作品。在大多数情形下,我有选择地阅读作品是希望借这个机会了解这些作品背后的时代背景、社会气息。在国内阅读各种历史题材的小说,去智利旅行前阅读智利小说、去欧洲旅行前阅读相关作品,都是带着这个心态。

 

但昆德拉说,他的写作风格是将历史和社会背景尽量简化,以此突出人性主题和那些相关的永恒主题。正因为此,这样的作品才超越了具体时代和社会,获得了不断再生的渊源。他举例来说,唐吉坷德的骑士时代早已逝去,然而他的形象却仍然充满生命力。卡夫卡小说中的情节缺乏具体历史或社会背景,然而他所描述的那些人物境遇却活生生地生活在我们的时代。

 

一旦理解了作者意图,期待随之改变,也更可以感受和欣赏作者的文笔了。在听读他的几部小说中,脑海里不时闪过卡夫卡式的插曲片段,也因此去听读了卡夫卡的作品,而且读进去了。隐去了具体时空的斑驳色彩,我们可以更好地关注那些跨文化共享的人性、情感和向往。

 

 

是不是可以说,文学作品尤其带有作者的印记,更容易体现作者的风格和经历。昆德拉早期的音乐训练影响和塑造了他的写作风格,这也是个人在艺术中的印记。他在捷克的遭遇和随后的流亡生涯给他的作品带来了特有色彩,这也许是中国读者独有心得的缘故吧。

 

多年前,纽约时报书评周刊登载了小说家Roth 与昆德拉的对话。昆德拉谈他的流亡经历对写作的影响。只有从不同侧面观察这个世界之后,你才能真正理解它。而流亡经历正是提供了观察不同侧面的机会。

 

读文学作品,感受书中人物的经历和情感,也从中认识了自己不曾仔细打量过的许多方面。我想,最初促使作者拿起笔来的冲动,一定是有了许多经历和感受后而不能一吐为快,于是通过虚构写作来表达出来。

 

 

作为学者读文学,自然而然地关注学术与文学的异同处。昆德拉反复强调,小说家与其他文学作品的作家不同。从昆德拉的讨论来看,在许多方面,学术研究与小说作品向相反方向运动。前者简约化,后者复杂化。前者化繁为简,后者增加色彩,要告诉读者 ”事情比你想象的复杂”。

 

昆德拉说道,小说中不必交代足背景信息,像绘画一样,留白是重要的技巧。给读者留下想象的空间,不要填满。读者会用自己的想象来补充背景、人物相貌等等。我边读边想,在社会科学的学术写作中,这种“留白”不可想象。

 

然而,在更高层面,学术与文学又有许多相通之处。昆德拉引用他人所言,”一部小说,若不发现一点在它当时还未知的存在,那它就是一部不道德的小说。知识是小说的惟一道德。” 嗯,此话有理。学术不也是这个道理吗?有时作者的语言近似于社会科学分析,似乎还有什么“机制”之类的词藻,不知是原文的意思,还是翻译的巧合。

 

也同意文中转述的这个说法:好的翻译,不是流畅,而是捍卫原作者的风格,保持并捍卫那些“奇特而独创的语句”。这是最高境界的翻译,特别是对于那些独有风格的文学作品来说尤其如此。

 

昆德拉说道,作品比作家更高明,因为写作过程中会产生新的创造,超越作者原来的框架,突破作者原来的预期和层次。学术写作过程中也会有如此经历。写了一个自己特别满意的作品后,会发现自己的眼界更高了、心胸更开阔了。我们正是在这样的一个个过程中成长起来。

 

作家需要想象力,学者也需要想象力。文中提到想象力的四种召唤:游戏的召唤,梦的召唤(卡夫卡),思想的召唤,时间的召唤。“假如小说真的应该消失,那并非是因为它已精疲力竭,而是因为它处于一个不再属于它的世界之中。” 也可以用同样的道理来说学术。

 

无论学术还是文学,优秀的关键是用心、突破自我。

 

 

这些年行为心理学很是热门,总结出了那么多影响人们认知活动和导致偏见谬误的心理机制。不知是否有人将文学作品中刻画的那些心理机制归纳总结一番。昆德拉在讨论布洛赫的作品时提出的“混淆机制” 即是一例:人们通过直觉的类比将不同类事情联系在一起,加以推断,导致荒谬的结论,或者为自己的荒谬行为找到依据。

 

“埃施是个寻找绝对的爱的人。“人只能爱一次”是他的信条。因此,既然亨特杰恩夫人爱他,她肯定没有爱过(根据埃施的逻辑)她死去的前夫。所以她前夫一定是糟蹋了她,所以她前夫肯定是个坏人。跟贝尔特朗一样的坏人。因为恶的代表都是可以互换的。他们混淆在一起。他们只是同种实质的不同表现。当埃施的目光掠过挂在墙上的亨特杰恩先生的肖像时,他脑海里有了个想法:马上到警察局去检举揭发贝尔特朗。因为假如埃施打击贝尔特朗,那就好像是打在了亨特杰恩夫人的前夫身上,就好像是他为我们,为我们所有人,扫除了一小部分公共的恶。”

 

昆德拉评论道:“布洛赫让我们明白了,任何行动,不管是个体的还是集体的,它的基础都是一个混淆的体系,一个象征思维的体系。只要审视一下我们自己的生活就可以知道这一非理性的体系在很大程度上要比一种理性思考更能影响我们的态度:一个特别喜爱玻璃缸中鱼的人让我想起一个以前曾给我造成可怕的不幸的人,那他总会让我有一种无法遏制的提防心理……”

 

在昆德拉的讨论和他的小说中,留下了许多心理机制的线索和场景:陀思妥耶夫斯基抓住了理性的疯狂,这一理性顽固地要按自己的逻辑走到底;托尔斯泰探究的领域正好相反:他揭示非逻辑、非理性的介入,等等等等。

 

作家的眼光、文学作品给了我们另外一种视角,一种穿透力,来认识芸芸众生,人间百态,那些既荒诞又悲哀的人生经历和心理活动。读者从小说中感受世界,丰富人生体验,更好地认识世界和认识自己。 


又想到,踩着钟点,按部就班的读者,会用怎样的心态来打量昆德拉笔下的中欧社会和人物呢?反过来想,那些吹着口哨、扬鞭催马的牛仔儿读到红楼梦里交错纠缠的社会关系时,又是怎样的感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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